答黄宗贤应原忠[1]
正德六年(1511年)辛未
《卷四·书·答黄宗贤应原忠》
正德五年十月,王阳明从庐陵启程赴京朝觐。虽然在庐陵主政的日子只有短短七个月,但与龙场的苦难岁月不同,王阳明在庐陵度过了一段相对平稳安宁的生活,由其主导的“庐陵七政”也成果斐然。其中“庐陵七政”包括 :1. 均贫富,采取措施进行贫富调节 ;2. 断狱讼,对诉讼盈门的现状,利用乡贤进行教化,遴选“里正三老”调解的办法解决 ;3. 劝百姓,共发十六张告示,劝谕百姓教化子弟,勿使其行为放荡;4. 防火灾,要求临街店铺退出二三尺,拓宽街道,并设立防火墙、消防井,消除火灾隐患 ;5. 绝横征,不顾个人政治前程,上书申告,反映民情,解决“葛布银”事件 ;6. 防盗窃,强化巡查制度,加大打击力度,保障居民财产安全,打造“平安庐陵”;7. 清驿站,将不合理占用驿站者清出,使其能够接待旅客。到达京城后,王阳明居住于京城西边的大兴隆寺,并抓住机会再次开班讲学。二十来岁籍籍无名的王阳明曾在京城开班讲学并造成轰动,这一次学成归来后的他更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作为当时心学最具代表性的重要人物,王阳明一开课便受到了当地学子的热烈追捧。 黄绾正是在这时候通过好友储巏的介绍第一次拜见了王阳明。黄家与王家虽然世代交好,但是黄绾对王阳明的心学思想却一直是茫无所知的状态。这一年,已过而立的黄绾在母亲的强命下再次入仕,出任后军都督府都事。由于年龄相仿,两人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王阳明第二天便把黄绾引荐给了自己的挚友湛若水,从此他们三人结成道友,约定共倡圣学。王阳明与黄绾在京城讲学、切磋论道的这段时间里,也以“圣人之学”大力提携青年后进,邀请了很多能人学子加入阳明心学的队伍。其中,同为浙江人的应良就是通过黄绾而问学于王阳明,王阳明又将应良介绍与湛若水结识。至此,王阳明、湛若水、黄绾、应良四人聚到一起,彼此间确立了“亦师亦友”的默契关系,共同为复兴圣学而努力。由于系出同籍,黄绾与应良经常一起向王阳明请教问题。据《王阳明年谱》记载,有一次三人就学者成为圣人的实践功夫应从何处下手、儒释之辨等议题切磋争论至深夜。王阳明认为 :“圣学久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应良却对此说法不甚理解。此后,王阳明颇感“言犹未尽”,于是写下这篇《答黄宗贤应原忠》,以期解除应良心中的疑虑。 王阳明于贵阳提出“知行合一”说后,在最核心的“致良知”说形成之前曾陆续倡导过三种学说,即前文所述的“静坐说”、本文阐释的“明镜说”以及下篇将要论述的“立诚说”。三种学说虽然各有局限,但均为王阳明晚年“致良知”学说的提出奠定了基础。在《答黄宗贤应原忠》这封信中,王阳明对“明镜说”进行了详细论述。他认为,圣人之心是纯净清澈、不会被任何私欲污浊的,因此也不需要时时刻意拂拭。但普通人的心,就像满是斑驳污迹的镜子,一定要“痛加刮磨一番”才能将污垢彻底清除干净,进而达到心中私欲顿生便能即刻察觉的境界。对此,王阳明的高徒徐爱也曾做过补充论述 :“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同样是镜子,圣人的心是明镜,轻易即可感知外在真实的世界 ;但常人的心却往往如昏镜,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污垢,即使外面的事物明明白白,却怎么也照不清楚,看起来都是一片模糊,所以才要时时勤于擦拭。 如果用佛家神秀和惠能的两首偈语来做比较的话,提倡“明镜说”时期的王阳明更偏向于神秀的思想,认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此时的他更强调对个体内向“心”的修行,并且不主张弟子们抛弃一切外部事物和人伦道德来修禅。他始终教导弟子们要在实践中磨炼心性,要将世间当作自我修行的道场,避免流入佛家寂静虚无的坐禅之境。而到晚年提出“致良知”说后,王阳明则逐步倾向于“心”具有自主性的观点,认为“心”可以自己运动,通过心体自身的运动即可将私欲克服。因此,这一阶段王阳明的思想已经转向惠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即王阳明认为,“良知”就是“明镜”,像“明镜”有自净能力一样,“良知”也有祛除私欲的能力,所以只要顺其自然就好,说得极端一些即是只要悟得“良知”就万事皆可了。但这样的良知现成论显然不符合逻辑常理,也遭受了后世学者诸多诟病,并成为黄绾在其晚年所著《明道编》里批评王阳明的主要原因。 嘉靖元年(1522年)四月,黄绾入京后被卷入大礼议事件。对此,黄绾致信王阳明征询其看法。虽然对于这场争论,王阳明也更认可世宗皇帝给自己的生身父母加诸荣誉,驳斥朝臣拟尊明孝宗朱祐樘为“皇考”、以世宗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的提议,即所谓“继统”观点,但是他却因丁忧在家而从未在公开场合支持过“继统”说法,仅仅是在私下与弟子们有过交流谈论。以王阳明当时的显赫功绩和社会影响力,只需公开表态支持世宗皇帝便可平步青云,直入内阁。但重孝在身的王阳明并没有这么做,这种不表态的态度也遭到心性狭隘的世宗皇帝的厌弃,并于嘉靖年间将王学定为“邪说”,一纸抹杀了王阳明过往的所有功绩。在此情况下,那些一直以来都对王阳明心怀不满的权奸朝臣更是肆意妄为,在王阳明离世后胡乱拨弄是非,甚至挑拨王氏族人争夺爵位和家产。在得知王家内乱后,黄绾为守护王阳明遗孤王正亿而与王家缔结秦晋之好,并将年幼的王正亿接至身边亲自抚养教导,足见二人情谊之深厚。只是两人的关系,后来随着黄绾晚年思想的变化而出现了动摇。晚年的黄绾远离了王学思想中的心性及沉思方向,转而更加强调实践和可行性,他似乎尤其反感阳明心学中提出的反知识论及空虚论,指责王阳明仅仅是借助陆九渊的思想,将“心”等同于“理”,而非真正的“知行合一”。黄绾曾在晚年所写的《明道编》中批评王阳明的“致良知”说陷入空虚之弊,但黄绾的批判并非只针对王阳明,他同时也反对整个宋代理学,认为宋代理学家的思想仅仅是被佛教禅宗激发而产生。抑或是其晚年思想上的这种偏执,《明史》编者不甚友好地评价黄绾为“倾狡”之人。不过无论后期如何批判,前期的黄绾都曾为捍卫阳明思想而多次与人辩论。对此王阳明也不无感慨地说 :“吾党之良,莫有及者。”
昨晚言似太多,然遇二君,亦不得不多耳。其间以造诣未熟,言之未莹[2]则有之,然却自是吾侪[3]一段的实工夫。思之未合,请勿轻放过,当有豁然处也。圣人之心,纤翳[4]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杂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亦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5]之所由异,幸弗以为烦难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6],在识破后,自然不见其难矣。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亦见得耳。向时未见得向里面意思,此工夫自无可讲处。今已见此一层,却恐好易恶难,便流入禅释[7]去也。昨论儒释之异,明道所谓“敬以直内[8]”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毕竟连“敬以直内”亦不是者,已说到八九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