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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徐成之[1](壬午[2])

原文:
注释

承以朱陆同异[3]见询。学术不明于世久矣,此正吾侪今日之所宜明辨者。细观来教,则舆庵[4]之主象山[5]既失,而吾兄之主晦庵亦未为得也。是朱非陆,天下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吾兄之争,舆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故仆以为二兄今日之论,正不必求胜。务求象山之所以非,晦庵之所以是,穷本极源,真有以见其几微得失于毫忽之间。若明者之听讼,其事之曲者,既有以辨其情之不得已,而辞之直者,复有以察其处之或未当。使受罪者得以伸其情,而获伸者亦有所不得辞其责,则有以尽夫事理之公,即夫人心之安,而可以俟圣人于百世矣。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于义理之正何啻[6]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论乎!凡论古人得失,决不可以意度而悬断[7]之。今舆庵之论象山曰:“虽其专以尊德性[8]为主,未免堕于禅学之虚空;而其持守端实,终不失为圣人之徒。若晦庵之一于道问学,则支离决裂,非复圣门‘诚意正心’之学矣。”吾兄之论晦庵曰:“虽其专以道问学为主,未免失于俗学之支离,而其循序渐进,终不背于《大学》之训。若象山之一于尊德性,则虚无寂灭,非复《大学》‘格物致知’之学矣。”夫既曰“尊德性”,则不可谓“堕于禅学之虚空”;“堕于禅学之虚空”,则不可谓之“尊德性”矣。既曰“道问学”,则不可谓“失于俗学之支离”;“失于俗学之支离”,则不可谓之“道问学”矣。二者之辩,间不容发[9]。然则二兄之论,皆未免于意度也。昔者子思之论学,盖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问学”之一语。即如二兄之辩,一以“尊德性”为主,一以“道问学”为事,则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论尚未有所定也,乌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为乎?故仆愿二兄置心于公平正大之地,无务求胜。夫论学而务以求胜,岂所谓“尊德性”乎?岂所谓“道问学”乎?以某所见,非独吾兄之非象山、舆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舆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稍暇当面悉,姑务养心息辩,毋遽。

昨所奉答,适有远客,酬对[10]纷纭,不暇细论。姑愿二兄息未定之争,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无丝发之憾,而后可以及人之非。早来承教,乃为仆漫为含胡两解之说,而细绎辞旨[11],若有以阴助舆庵而为之地者[12],读之不觉失笑。曾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尝以为君子论事当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动于有我,则此心已陷于邪僻,虽所论尽合于理,既已亡其本矣。尝以是言于朋友之间,今吾兄乃云尔,敢不自反?其殆陷于邪僻而弗觉也?求之反复,而昨者所论实未尝有是。则斯言也无乃吾兄之过欤?虽然,无是心而言之未尽于理,未得为无过也。仆敢自谓其言之已尽于理乎?请举二兄之所是者以求正。

舆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13],曰“克己复礼”[14],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15],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16],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17]。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18]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舆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19],曰“非存心无以致知”[20],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21]。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者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22],亦必与之注释考辩,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23]而或失之于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敝力[24]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必尽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复之辩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于求胜也。一有求胜之心,则已亡其学问之本,而又何以论学为哉?此仆之所以惟愿二兄之自反也,安有所谓“含胡两解而阴为舆庵之地”者哉!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苟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学也者,求以尽吾心也。是故尊德性而道问学,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为学,乌在其为学也已!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与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25]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26]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旨于天下,其嘉惠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而象山辩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27]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仆于晦庵亦有罔极[28]之恩,岂欲操戈而入室[29]者?顾晦庵之学,既已若日星之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独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将亦不能一日安享于庙庑[30]之间矣。此仆之至情,终亦必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为两解之说以阴助于舆庵”?舆庵之说,仆犹恨其有未尽也。

夫学术者,今古圣贤之学术,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者所私有也。天下之学术,当为天下公言之,而岂独为舆庵地哉!兄又举太极之辩,以为象山“于文义且有所未能通晓,而其强辩自信,曾何有于所养”。夫谓其文义之有未详,不害其为有未详也;谓其所养之未至,不害其为未至也。学未至于圣人,宁免太过不及之差乎!而论者遂欲以是而盖之,则吾恐晦庵禅学之讥,亦未免有激于不平也。夫一则不审于文义,一则有激于不平,是皆所养之未至。昔孔子,大圣也,而犹曰“假我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仲虺[31]之赞成汤[32],亦惟曰“改过不吝”而已。所养之未至,亦何伤于二先生之为贤乎?此正晦庵、象山之气象,所以未及于颜子、明道[33]者在此。吾侪正当仰其所以不可及,而默识其所未至者,以为涵养规切之方,不当置偏私于其间,而有所附会增损之也。夫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世之学者以晦庵大儒,不宜复有所谓过者,而必曲为隐饰增加,务诋象山于禅学,以求伸其说;且自以为有助于晦庵,而更相倡引,谓之扶持正论。不知晦庵乃君子之过,而吾反以小人之见而文之。晦庵有闻过则喜之美,而吾乃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也。晦庵之心,以圣贤君子之学期后代,而世之儒者,事之以事小人之礼,是何诬象山之厚而待晦庵之薄耶!

仆今者之论,非独为象山惜,实为晦庵惜也。兄视仆平日于晦庵何如哉?而乃有是论,是亦可以谅其为心矣。惟吾兄去世俗之见,宏虚受[34]之诚,勿求其必同,而察其所以异;勿以无过为圣贤之高,而以改过为圣贤之学;勿以其有所未至者为圣贤之讳,而以其常怀不满者为圣贤之心;则兄与舆庵之论,将有不待辩说而释然以自解者。孟子云:“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35]惟吾兄审择而正之!

出处:

《卷二十一·书·答徐成之》

解析:

说起朱陆之争,其由来已久。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与朱熹齐名的理学大家吕祖谦本打算借“鹅湖之会”调和朱熹与陆九渊之间的思想分歧,使二人协力弘扬儒学。然而,《象山文集》记载 :“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因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此次讨论最终不欢而散。淳熙八年(1181年),朱熹与陆九渊在南康会晤。期间,朱熹请陆九渊在白鹿洞书院讲习,因陆九渊所讲内容令其动容,便命人将讲义刻于碑石之上以作纪念。此后,朱、陆二人时有书信来往,但再未见面,往来书信中二人的学术观点也始终不合。由于朱熹提倡的学说有利于维护封建社会的道德规范和等级秩序,符合统治者的需求,因此深得统治阶级的推崇,自南宋起就被奉为正统官学。而陆九渊所倡导的心学则一直遭到官方打压。直至明代,随着陈白沙、湛若水、王阳明等人的出现,陆九渊的学说才重新受到正视,但尊崇朱子学说的风气仍然占据主流地位。在此情况下,朱陆学问之间的矛盾再次引起了学界的广泛争论。 正德六年(1511年),王阳明在京讲学期间,其弟子王舆庵信奉象山之学,认为象山心学是圣学,朱子理学只是偏门 ;而另一位弟子徐守诚是朱熹的忠实信徒,认为朱子理学才是圣学,象山心学只是佛禅,与儒学毫无关系。两人为“朱陆同异”争论不下,于是徐守诚写信请王阳明裁决。在王阳明所处的时代,朱子理学昌盛至极,如果有人敢当众称赞象山之学,立刻就会受到学界众人的攻击。因此,面对徐守诚的提问,王阳明没有给出正面回应,而是在第一封回信中表示 :“是朱非陆,天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但徐守诚认为王阳明的回复含糊其辞,有私下里肯定王舆庵之意,对此很不满意。于是王阳明又写了第二封回信,规劝二人克服自己的求胜之心,放弃朱陆之争,不要因陷入为古人争长短的“邪僻”之中而忘却求学成圣的本心。这两封回信后被整理为《答徐成之》(一、二)。 一直以来,世人普遍认为陆九渊侧重修养,朱熹侧重学问。在不自觉中将修养(尊德性)与学问(道问学)分而视之,但王阳明认为二者实际是一体的。因此,针对所谓陆九渊“专以尊德性为主”的看法,王阳明在信中解释说 :“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陆九渊并非不重视做学问,也极力主张多读书,并要求认真体认,那些认为陆氏学说坠入虚空佛禅的说法是毫无道理的。而针对所谓朱熹“专以道问学为事”的看法,王阳明也在信中指出 :“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朱熹也并非不注重修养,只是他把时间都用到了做学问上,见书注解、训话成癖,导致人们忽略了他在修养上所下的功夫。在王阳明来看,无论是朱、陆二人,还是他自己,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即成为圣人,只不过朱、陆二人在方法的选择上有所失衡。而王阳明在经历龙场悟道后逐渐明白这一道理,因此主张将修养和学问并作一回事,二者不可分割,正如他所提倡的“知行合一”说。一方面,王阳明龙场悟道时曾对朱熹所提倡《大学》“格物致知”的诠释进行过质疑,并通过反复思考,迸发出了阳明心学的火花。他主张的“格物致知”并不只是强调“知”的功夫性,而是要通过“体认”实现统一。另一方面,王阳明早前虽对象山心学没有过多接触,但阳明心学中倡导的“心即理”思想却与象山心学“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思想不谋而合。对此,王阳明表示,“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认为“象山之学简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但王阳明也指出了陆九渊不太注重实践的弊端,因此他自己更提倡“事上磨”和“体认自得”之学。可见,阳明心学与朱、陆二人的思想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尽管在写下《答徐成之》(一、二)后,王阳明也没能逃离那个时代的桎梏,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调停“朱陆之争”。正德十年(1515年),王阳明根据程敏政《道一编》所谓朱陆“早异晚同”之说,写下《朱子晚年定论》。他认为,朱熹晚年“大悟旧说之非”,而“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由此指出,圣人之所以成圣,并不是因为他们不会犯错,而是因为他们善于改错。正德十六年,王阳明刻《象山文集》,并作《象山文集序》。为了替象山心学昭雪,王阳明在序中以朱熹《中庸章句序》所谓道统“十六字心传”为依据,指出“圣人之学,心学也”,“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由此可见,王阳明更在意的是从朱熹“格致说”与陆九渊“心学”的相互对立中,找寻朱陆的融合,也为自己的“致良知”学说找寻权威和正统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