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古本序
《卷七·文录四·大学古本序》
作为阳明心学理论体系中的一篇重要文章,《大学古本序》虽然篇幅简短,但历来被阳明心学研究专家与学者所重视,常将其与《传习录》《大学问》等著作相提并论。某种程度上来说,王阳明对《大学》理解的变化和深入都能与其心学体系的建构同步,这也正是他融贯理学和经学的努力与成果。其中,王阳明为《大学古本》作序并几易其稿的过程当是阳明心学形成和成熟的重要缩影。 作为儒家经典的《大学》,原本只是《小戴礼记》中的第四十二篇,主要用于阐述儒家政治哲学。但在后世的传诵和研究下,《大学》逐渐被分离成单独的篇章,并衍生出多种改本。台湾佛光大学教授李纪祥先生就在其著作《两宋以来大学改本之研究》一书中罗列了35种改本,包括1种韩国改本、3种日本改本。但在各类《大学》改本中,对儒家思想史影响最为深远的当属宋代朱熹的改本。《大学》与《礼记》的分离始于北宋,始于程颢与程颐,而传至南宋年间,朱熹也认为自秦汉传下的《大学》版本存在错简等问题。因此,他继承二程儒学对《大学》原貌的怀疑传统,以程颐的“新民”本为研究基础,对《大学》又作了许多的移文、改字和补阙,形成自己的著作《大学章句》。同时,朱熹还将《大学》与《中庸》《论语》《孟子》合编注释,使其一跃而为“四书”之一,与儒家基本经典“五经”地位等同。这之后,朱熹的《大学章句》成为流通最广的改本,并在元代被奉为科举功令,具有了普遍权威性。 所以,在提倡恢复《大学》古本之前,王阳明与同时代青年一样,都将朱熹《大学章句》中提出的“格物穷理”说奉为学至圣贤的不二法门。然而,“庭前格竹”和“循序读书”两次失败的经历让他意识到通过向外格取事物之理并不能学至圣贤,也让他首次对朱子学说产生了动摇。谪居龙场时,王阳明因作《大学中庸注》和《五经臆说》而对朱熹的《大学章句》产生了怀疑——怀疑他对《大学》所作的移文、改字和补阙是否为圣学原旨。但此时,王阳明并未提出要信用《大学》古本。正德七年(1512年),王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徐爱也因祁州知州考满而升任南京工部员外郎,师徒俩同乘一舟归越省亲,并在舟中论学。王阳明在此时才与徐爱论述了《大学》本旨,并表明自己对《大学》古本的认同和提倡。归越后,王阳明继续对其他弟子讲授《大学》古本的精义,开始表露自己以发明《大学》古本之教挑战朱子《大学》观的心迹。正德十年二月,湛若水辞官为母守孝,护送灵柩回到南京,王阳明在龙江关迎接凭吊。两人就《大学》古本展开讨论,辩论“格物”之意,这也是湛若水首次了解到好友对于《大学》古本的详细看法。正德十三年,王阳明在平定三浰寇乱期间,仍将解析《大学》古本作为讲学论道的基本内容,更在当年九月手书《大学古本》和《中庸古本》,并分别为之作序。其中,为《大学古本》所写的序文被后世称为《大学古本序》(原序)。但该序并未收录进《王文成公全书》,而是被王阳明的学术“对手”罗钦顺收录在了其著作《困知记三续》之中。由于正德八年至正德十六年的9年间,王阳明一直都将“立诚”作为其为学宗旨,所以原序主要强调的便是以“诚意为诸工夫之首要”,重点论证《大学》的“诚意”必发明于“日用”功夫,反对朱熹将《大学》分经、传并另补“格物致知”章的做法。但该序却被罗钦顺批判 :“首尾数百言,并无一言及于致知。”为完善自己的理论缺陷,王阳明在正德十六年五月对《大学古本序》进行了修订,“始改用致知立说”。这篇序文后被收录进《王文成公全书》,其手迹石刻现存于庐山白鹿洞书院。之后,王阳明对《大学》古本仍研究不辍。嘉靖二年(1523年),王阳明在写给弟子薛侃的信中提到,因自觉对《大学》古本要旨的阐发不足,所以对序文再次进行修改,重申“致知”二字,认为致此良知,便是格物。王阳明在《与黄勉之》一文中曾提到 :“古本之释,不得已也……短序亦尝三易其稿,石刻其最后者,今各往一本,亦足以知初年之见未可据以为定也。”这之后,“三易其稿”的《大学古本序》终于定稿。 若将两版序文进行比对,可以发现五处明显的改动。其中,在“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一句后追加“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一句是全文的第一处修改。这反映了王阳明理论重心的变化和思想的进一步成熟——原序撰写的初衷或是为了向程朱理学挑战,但被罗钦顺直指丢了“大头脑”后,才有了改序中单纯以理论完善为目的的思想升华。虽然相比原序,改序重“致知”而减“诚意”,但两者针对朱熹《大学章句》支离《大学》古本的观点没有改变。这一点,从王阳明在两版序文里都强调自己是因为“惧学之日远于至善”,才选择“去分章而复旧本”,只希望世人在《大学》古本中“复见圣人之心”的做法里可见一斑。应该说明的是,改序中并无“致良知”三字,因为王阳明是在嘉靖六年起征思、田途中方才说出“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的。但改序中所说的“致知”之“知”指的是“至善者,心之本体”,致知就是“致其本体之知”,这是“致良知”的其中一种提法。所以,以“致良知”之说来解读改序中的“致知”含义是符合王阳明的原意的。从在原序中只说“诚意”到在改序中突出“致知”,这也是王阳明将思想重心由“诚意说”转向“致良知”说的过程,而《大学古本序》(改序)亦是对“致良知”学说内涵的进一步充实与完善。故阳明后学施邦曜评价此序文称“两言足以扼大学之要”。
《大学古本序》(原序)
正德十三年[1]
庚辰春,王伯安以《大学》古本见惠,其序乃戊寅七月所作。序云: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正心,复[2]其体也 ;修身,著[3]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 ;以言乎人,谓之新民 ;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4]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意者,其动也 ;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诚意,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复而体正,体正而无不善之动矣!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5]。是故不本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 ;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支与虚,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6],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旁为之释,以引其义[7],庶几[8]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夫[9]。
《大学古本序》(改序)
正德十六年[10]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 ;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 ;以言乎人,谓之亲民 ;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 ;物者,其事也。至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 ;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 ;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经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10],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 ;悟致知焉,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