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县志序
弘治八年(1495年)乙卯[1]
《卷二十九·序·高平县志序》
古往今来,所有志书在编纂刊印之前,总会邀请一些名流儒士作序,主要目的是借助其社会影响力向人们介绍及推广该部志书。作为王阳明现存最早的文章,《高平县志序》一文正是王阳明应友人高平知县杨子器之邀而作。这篇志序展现了王阳明深厚的文字功底。通过叙述方志与王事、方志与治国的辩证关系,王阳明还将编纂方志与治国理政相勾连,阐明了其“修志资政”的社会发展观和历史伦理观。 杨子器,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进士,较王阳明年长14岁。入仕后的18年间,他曾历任昆山、高平、常熟知县。其中,他在高平县的任期虽然仅有一年,但却开创了高平修地方县志的先河,使当地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得以延续。当年的高平县即今天的山西省晋城市高平市,从古至今共有9部市县志书传世。其中最早的三部县志均成书于明代,编撰年代分别为弘治、嘉靖和万历年间。由于这三部县志均已佚失,此篇《高平县志序》就成了高平历史上第一部《高平县志》的唯一见证。弘治八年(1495年),杨子器入京请序时,王阳明尚在国子监求学。杨子器之所以会选中时年24岁、尚未入仕的王阳明为这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县志作序,除了因其与王阳明之父王华有“座主”之谊,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此时王阳明卓越的文采词风早已享誉姚江、名满京城。据《王阳明年谱长编》记载,弘治六年(1493年)春,王阳明再次会试落第,朝中官员知晓之后纷纷前来安慰,其中李东阳更是戏称 :“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于是王阳明提笔写下一篇《来科状元赋》。这篇即兴而作的文章却让李东阳大为赞叹,认为王阳明日后必定成就不俗。由此不难看出,虽然年少,但王阳明的辞章已颇具影响力。也正是由于这一点,才让杨子器欣然历经长途,亲自从山西来到京师请王阳明为这部《高平县志》作序。弘治十二年(1499年),王阳明中举入仕,两人同朝为官,交往日深,情谊日厚。正德五年(1510年),王阳明谪居贵州龙场期满,升任江西庐陵知县,赴任途中经辰州寓居虎溪龙兴寺。即将启程之际,听闻杨子器也将前往此地,还于寺壁之上题诗《辰州虎溪龙兴寺闻杨名父将到留韵壁间》留给故友。而在杨母张太孺人67岁寿辰之际,王阳明又作《寿杨母张太孺人序》以示庆贺。 面对这一邀请,王阳明不但欣然应承,还顺势在文章里揭示了历史发展中典籍的重要性,表达了自己的方志观。王阳明对社会历史发展的深刻认识,全是他立志成圣后博览群书、潜心钻研的收获。在此过程中,他对先人“成圣必先治史”的观点深以为然,认为作文当与经世治国相联系,才能实践“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古训。所以在《高平县志序》中,他将修志存史的意义提高到了关乎国家存亡的高度。这一立意深远、慧眼独具的观点比之北宋苏洵、苏辙父子各自所作的《六国论》更加别具一格。也因此,阳明后学施邦曜对这篇志序曾有“笔下有以隐戢奸雄兼并僭窃之志。此等意见议论,非文人所可及”的点评。 如果说《高平县志序》让王阳明经世致用的方志观初步成形,那么写于二十年后的《金坛县志序》则让他的观点得以完善。正德九年(1514年),刘天和因得罪宦官廖堂而被贬为金坛县丞,他在三个月的观政期内组织编纂了《金坛县志》。而当时王阳明正在南京出任鸿胪寺卿,两人曾同在南京礼部任职,颇有交情。因此,刘天和曾派人前往南京,请王阳明为这部县志作序。王阳明欣然应允并写下《金坛县志序》一文。在《金坛县志序》中,王阳明提出通过志书,后世可以从十个方面考察地方政情和风俗的观点。此外,他还在该序中两次强调君子应“以志书观政”。这既沿袭了王阳明《高平县志序》的思想基础,又进一步丰富了其“修志是经世致用的‘王者之事’,而不仅仅是‘具文书,计岁月’的工具”的观点。无论是在《高平县志序》,还是在《金坛县志序》中,王阳明皆以小见大,从一家之谱推及州县之志,于州县之志反观治国之政,最终得出“州县治则天下治”的论点,这也为儒家“齐家与治国”的辩证关系问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答案。
《高平志》[2]者,高平之山川、土田、风俗、物产无不志焉。曰高平,则其地之所有皆举之矣。《禹贡》《职方》[3]之述,已不可尚。汉以来地理郡国志、《方舆胜览》、《山海经》[4]之属,或略而多漏,或诞而不经,其间固已不能无憾。惟我朝之《一统志》[5],则其纲简于《禹贡》而无遗,其目详于《职方》而不冗。然其规模宏大阔略,实为天下万世而作,则王者事也。若夫州县之志,固又有司[6]者之职,其亦可缓乎?弘治乙卯,慈溪杨君明甫[7]令泽之高平。发号出令,民既悦服。乃行田野,进父老,询邑之故,将以修废举坠。而邑旧无志,无所于考。明甫慨然太息曰 :“此大阙,责在我。”遂广询博采,搜秘阙疑,旁援直据,辅之以己见,遵《一统志》凡例,总其要节[8],而属笔于司训李英[9],不逾月编成。于是繁剧纷沓之中,不见声色,而数千载散乱沦落之事,弃废磨灭之迹,灿然复完。明甫退然若无与也。邑之人士动容相庆,骇其昔所未闻者之忽睹,而喜其今所将泯者之复明也。走京师,请予[10]序。予惟高平即古长平,战国时秦白起[11]攻赵,坑降卒四十万于此,至今天下冤之。故自为童子,即知有长平。慷慨好奇之士,思一至其地,以吊千古不平之恨而不可得。或时考图志以求其山川形势于仿佛间。予尝思睹其志,以为远莫致之,不谓其无有也。盖尝意[12]论赵人以四十万俯首降秦,而秦卒坑之,了无哀恤顾忌,秦之毒虐,固已不容诛,而当时诸侯,其先亦自有以取此者。夫先王[13]建国分野,皆有一定之规画经制。如今所谓志书之类者,以纪其山川之险夷,封疆之广狭,土田之饶瘠,贡赋之多寡,俗之所宜,地之所产,井然有方。俾有国者之子孙世守之,不得以己意有所增损取予,夫然后讲信修睦,各保其先世之所有,而不敢冒法制以相侵陵[14]。战国之君恶其害己,不得骋无厌之欲也,而皆去其籍[15]。于是强陵弱,众暴寡,兼并僭窃,先王之法制荡然无考,而奸雄遂不复有所忌惮。故秦敢至于此。然则七国之亡,实由文献不足证,而先王之法制无存也。典籍图志[16]之所关,其不大哉?今天下一统,皇化周流[17]。州县之吏,不过具文书,计岁月,而以赘疣[18]之物视图志。不知所以宜其民,因其俗,以兴滞补弊者,必于志焉是赖。则固王政之首务也。今夫一家且必有谱而后可齐,而况于州县?天下之大,州县之积也。州县无不治,则天下治矣。明甫之独能汲汲于此,其所见不亦远乎!明甫学博而才优,其为政廉明,毁淫祠[19],兴社学[20],敦伦厚俗,扶弱锄强,实皆可书之于志,以为后法。而明甫谦让不自有也。故予为序其略于此,使后之续志者考而书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