瘗旅文[1]
正德三年戊辰八月[2]
《卷二十五·外集七·瘗旅文》
祭文是为祭奠死者而写的哀悼文章。这种文体最早出现在汉代,人们在祭扫山坟陵墓时,往往要诵读“哀策”,即早期的祭文。到了唐宋,祭文开始兴盛并广泛推广,种类也不断增多,甚至出现了不少写此类文章的大家,如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阡表》都是脍炙人口的祭文名篇。此后,人们对这种文体沿用不衰,用它来表达对亡亲故友的哀悼之情,祭文也因情感真挚而彰显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但祭文以真挚情感打动人心的前提往往是祭者与被祭者相熟,或有亲密来往,然而王阳明的这篇《瘗旅文》却是为三位客死异乡的陌生人而写。 在谪居贵州的两年时间里,王阳明创作留存的文章共有20篇,其中《瘗旅文》作于正德四年秋月。当时,王阳明遇到一个自京城经龙场驿赴役的吏目,他本计划向吏目打听北方之事,可未等见面,吏目便与其子、仆相继殒命。听闻他们曝尸荒野,王阳明深表同情,招呼两位仆人随他一同前去安葬,并写下了这篇感人至深的《瘗旅文》。文章集中展现了王阳明的恻隐之心,更呈现出其旷达的坚忍精神和对人生的深刻思考。因此,《瘗旅文》不仅成为王阳明第二篇被收入《古文观止》的作品,还与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并称为祭文“三绝”。清代著名文学家金圣叹评价此文 :“作之者固为多情,读之者能无泪下。”正是以推己及人的真情实感,王阳明才能为素不相识的异乡人写出千古奇文,并感动数百年来众多志士仁人。 古人云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中国人自古就有浓厚的乡土意识。很多时候,宦游他乡实为不得已之举。即便在外功成名就的人也常常怀有衣锦还乡的理想。正因此,当看见背井离乡曝尸荒野的吏目,王阳明才会接连发问 :“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王阳明为吏目因微薄官俸便投荒万里的行为感到不解,但也认为吏目经历一路的饥渴劳累、筋骨疲惫,又外临瘴疠、心存忧郁,他的死去几乎是必然的。因此,王阳明在对吏目表示真切而深沉的同情之余,还将这种悲痛与自己的遭际相联系,产生了感同身受的效果。他回想起当年的自己,从繁华的京城被贬至蛮荒的龙场时,内心也充满着冤屈和不平,充满着对家乡、亲人的怀念,也面临过在极度恶劣自然条件下如何生存的考验,也曾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最后王阳明不仅没有走向死亡,反而克服了贬谪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实现了生命的“脱胎换骨”,与眼前曝尸荒野的吏目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王阳明在《瘗旅文》中自述 :“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二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在王阳明看来,虽然置身凶险的环境是无法选择的,但置身逆境中的态度与行为却是可以选择的。离京赴谪时,他曾在《答汪抑之三首》中写道 :“良心忠信资,蛮貊非我戚。”可见,他坚信只要自己“言忠信,行笃敬”,即使被流放到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也不需要担心。在《陆广晓发》一诗中,王阳明又写道:“白鸟去边回驿路,青崖缺处见人家。遍行奇胜才经此,江上无劳羡九华。”在他看来,蛮荒之地的山水清秀而美丽,绝不亚于那些名山大川。初至龙场,他甚至将艰苦的贬谪生活看成是一种“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的奇境之游。居夷两载,王阳明不仅没有被困难压倒,反而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道理,明白了“心”才是赋予行动以无限改变,并影响人生的内在动力。 通过《瘗旅文》不难发现,面对刚到龙场便失去生命的三位异乡人,王阳明除了发出“吾与尔犹彼也”的感慨外,更体悟到自己内心早已产生一种超脱生死的达观之情。而这种情绪不仅是王阳明在谪居龙场期间心路历程的深刻写照,更是他在儒者、仁者、智者三种不同层次上“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格境界的集中体现。正因如此,王阳明才能在离开龙场、离开贵州后,历任知县、巡抚、兵部尚书等职,才能在学问与思想日渐精进的同时,于军事和政治方面也取得不俗功绩,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真“三不朽”圣人。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3]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4]之,已行矣。薄午[5]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6],将二童子持畚锸[7],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8]而告之。
曰:呜呼伤哉!繄[9]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10]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11]千里。吾以窜逐[12]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13],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14]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厉[15]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16]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17]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二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18]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19]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20]!又歌以慰之。
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21]紫彪而乘文螭[22]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23]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飧风饮露[24],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