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宣慰·三
正德三年戊辰七月
《卷二十一·外集三·与安宣慰·三》
谪居龙场期间,王阳明与世居当地的少数民族建立了深厚情谊。一方面,他致力于“讲学化夷”,培育了大批黔中“夷汉”弟子,使贵州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氛围和教育事业焕然一新。另一方面,心中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让他一刻也未曾忘记天下家国之事,所以在讲学传道之余,他始终在积极践履官员造福一方百姓、稳定地方发展的应有责任。这一点,从王阳明和时任贵州宣慰使司宣慰使安贵荣之间的交往中可见一斑。 安贵荣自幼受家庭熏陶,汉学积养深厚,这为他和王阳明跨越语言障碍,实现书信往来,并理解书信传递的思想提供了极大便利。成化二十年(1484年),安贵荣承其父安观的土司之职,并袭贵州宣慰使职,成为水西土司24的最高掌权人。明朝从永乐年间开始对边疆少数民族实行土流并治政策。“土”即土司,多为世居当地的部族首领,拥有对土地、人民的世袭所有权 ;“流”即流官,由朝廷指任委派,期满即调任他处。按常理,流官上任,土官应尽“地主之谊”。但当王阳明抵达龙场时,安贵荣并未在第一时间接触这位新任驿丞。对于安贵荣为何如此行事的缘由后世并无记载,只能猜测或是贵为当地首领的骄傲和自尊让他不愿立即去“朝拜”中原官员,又或是他深知龙场驿的破败、环境的艰难和民风的彪悍,自认为中原人无法忍受这样的条件,必然不久就会离开。但出乎他的意料,王阳明不仅能安心栖身龙场,还能和周围的少数民族友好相处。随后,安贵荣得知了王阳明被贬的始末,深为敬佩,于是主动“使廪人馈粟,庖人馈肉,园人代薪水之劳”。谁知,第一次的示好被王阳明悉数退回。对此,安贵荣非但不介意,还“重之以金帛,副之以鞍马”,再一次为王阳明送去物资。面对安贵荣的重情和厚礼,王阳明最终仅留下了米、肉、柴炭,其他贵重之物分毫未取,并将它们连同自己的亲笔信一同送回。王阳明在信中言辞恳切、态度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辞谢之心,但也以接受救济的名义收下了少量生活必需品。这封讲原则、有情义的辞谢信就是《与安宣慰·一》(又称《谢安宣慰书》),它改变了安贵荣对中原人的固有认知,也让安贵荣对王阳明充满信任,此后凡遇大事都乐于主动求教。这才有了后来的《与安宣慰·二》(又称《贻安贵荣书》)及《与安宣慰·三》(又称《又与贵荣书》)。三封书信联结着王阳明与安贵荣的友情,也维系了水西地区的安定团结。 正德二年(1507年),安贵荣因征香炉山有功而加升贵州布政司参政,但他对这项任命一直颇有微词。在他看来,朝廷的奖励并不足以告慰牺牲在战场上的数千彝族同胞。同时,朝廷在水西地区设置的军驿也让他如芒在背、如剑悬颈。因此,他一直希望能奏请朝廷裁减龙场驿[25]并给自己加官升职。在听说王阳明曾出任京城兵部主事后,他主动写信向王阳明征求对这两件事的意见。王阳明见信后,有感于此事关乎民族稳定和国家礼制,自己虽为戴罪之身,却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在回信《与安宣慰·二》中先是陈言利弊,指出设军驿是朝廷制度,属于“天子礼法”,并非专门针对安氏而来,因此不容擅改。如若硬要强制削减,那“宣慰司”这个亦由朝廷所设的官职也可随时被撤销不立。同时,王阳明又细数土流体制的区别,规劝安贵荣不要为了升职带来的眼前利益而不顾安氏世代经营的领地。听完王阳明此番谆谆良言后,安贵荣方才如梦初醒,深感自己虑事不周,险些让祖辈功绩毁于一旦,于是就此放弃了减驿之事和奏功之举,也对王阳明更加敬重,视其为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 正德三年,贵州宣慰同知宋然辖区内的水东苗族酋长阿贾、阿札、阿麻聚众两万发动叛乱,重兵围攻贵州城洪边门(今贵阳市红边门)同知府衙门,并连夜突袭宋然的居住地大羊场。虽然宋然侥幸逃脱,但当地百姓仍面临着战火荼毒。贵州督府命安贵荣出兵平乱,安贵荣却因土司内部矛盾而拥兵观望,企图坐收渔利。直至督府三下檄文,安贵荣才勉强出兵,解洪边之围后又撤兵私归,致使叛兵得以喘息,重新集结,乱事最终延绵了三月不止。王阳明听闻安贵荣的作为后,既不忍百姓深陷战火之苦,也不愿辜负安贵荣对自己的尊重和信任,遂主动以书信《与安宣慰·三》规劝安贵荣立即出兵平定叛乱。王阳明在信中先是晓以大义,提醒安贵荣身为守土之官应尽的职责 ;又斥其私归的错误,明示他不要错判形势,聪明反被聪明误 ;最后再从利害福祸及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上力劝安贵荣迅速出兵平乱,既是救人亦是自救,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安贵荣见信后,茅塞顿开,再次出兵平息叛乱,恢复了贵州城及周边地区的安宁。一场大规模的战乱被王阳明以尺书所平息,此事也被后世称为“尺牍止乱”。施邦曜在评价此信时忍不住赞道 :“所谓一纸书贤于十万师者,此书足以当之。” 从《谢安宣慰书》到《贻安贵荣书》再到《又与贵荣书》,它们既是王阳明和少数民族水乳交融的见证,也是王阳明将悟道后的思想用于处理民族关系的具体实践。悟道后的王阳明深知凡事首先在于启发人心之觉悟,所以在规劝安贵荣时,他才能从安贵荣的心思出发,条理清晰地陈述利害关系,让安贵荣自己在深思熟虑后做出正确判断。透过这三封书信,王阳明展露了他善于运用“心战”制胜的天赋,为日后在南赣剿匪和平宸濠叛乱中屡创奇迹埋下伏笔。而王阳明与水西安氏的深厚情谊也并未随着王阳明的离开和安贵荣的去世而被淡忘。明隆庆年间,水西彝族安氏第七十七世土司、贵州宣慰使安国亨代表当地各族人民在龙冈山阳明洞的石壁上镌刻了字径盈尺的“阳明先生遗爱处”七个大字,并于洞内石壁刻下诗文 :“驻马空林下,耽幽此地偏。有星天下夜,无雨昼飞泉。云鹤青天杏,溪鸥白日眠。苍苔封古字,踪迹羡前贤。”此举既表达了安氏族人对王阳明的仰慕之意和怀念之情,也再次印证了王阳明与龙场少数民族情谊的万古长青。
阿贾、阿札等畔宋氏[1],为地方患,传者谓使君使之。此虽或出于妒妇之口,然阿贾等自言使君尝锡[2]之以毡刀,遗[3]之以弓弩。虽无其心,不幸乃有其迹矣。始三堂两司[4]得是说,即欲闻之于朝 ;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实之故,未必有是,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讨贼。苟遂出军剿扑,则传闻皆妄[5],何可以滥及忠良;其或坐观逗遛[6],徐议可否,亦未为晚,故且隐忍其议,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7]三至,使君始出;众论纷纷,疑者将信。喧腾之际,适会左右来献阿麻之首,偏师[8]出解洪边之围,群公又复徐徐。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称疾归卧,诸军以次潜回,其间分屯寨堡者,不闻擒斩以宣国威,惟增剽掠以重民怨,众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识[9],方扬言于人,谓“宋氏之难当使宋氏自平,安氏何与而反为之役?我安氏连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坉[10],飞鸟不能越,猿猱[11]不能攀。纵遂高坐[12],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已稍稍传播,不知三堂两司已尝闻之否?使君诚久卧不出,安氏之祸必自斯言始矣。使君与宋氏同守土[13],而使君为之长。地方变乱,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独委[14]之宋氏乎?夫连地千里,孰与中土之一大郡?拥众四十八万,孰与中土之一都司[15]?深坑绝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环四面而居以百数也。今播州有杨爱[16],恺黎有杨友[17],酉阳、保靖[18]有彭世麒等诸人,斯言苟闻于朝,朝廷下片纸于杨爱诸人,使各自为战,共分安氏之所有,盖朝令而夕无安氏矣。深坑绝坉,何所用其险?使君可无寒心乎!且安氏之职,四十八支更迭而为,今使君独传者三世,而群支莫敢争,以朝廷之命也。苟有可乘之衅[19],孰不欲起而代之乎?然则扬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祸者,殆渔人之计,萧墙之忧[20],未可测也。使君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21]方兴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22],要将来之福。某非为人作说客者,使君幸[23]熟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