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自省 能改过
《卷四·文录一·书一·寄诸弟》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
人孰无过,贵在改之正德十三年四月,王阳明收到家中弟辈来信。在信中,弟辈表示愿效仿兄长笃志于圣贤之学。他们的“悔悟奋发之意”令王阳明感到非常欣慰,出于提携爱护的用心,作此信以回复。在回信中,王阳明引经据典,说理透彻,向弟辈强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的修养理念。其中,关于改过的功夫,王阳明提倡内省自察、慎独自律、痛自悔悟。 ⊙ 内省自察 “改过”一直是儒家极为看重的道德修养。在《论语·卫灵公》中孔子就劝导人们 :“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在《论语·子张》中子贡阐述道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 ;更也,人皆仰之。”王阳明在《教条示龙场诸生》中也教诫学生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此外,他举出成汤、蘧伯玉、孔子诸位圣贤“改过”的例子,向弟辈阐述改过的重要性。其中,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的自省精神极为王阳明尊崇。据说蘧伯玉的改过自省到了一种近乎严苛的程度,每天都在思考前一天所犯的错误,每一年都在思考前一年的不足,哪怕到了50岁,都还能清楚地记得前49年犯的过错。改过首先就要知过,知过就需要内省自察。内省,说起来容易,但实际能做到的寥寥无几。《论语·公冶长》中孔子感叹道 :“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连孔子都感叹 :“完了!我没有见到一个能看到自己的过失,然后又能在心中责备自己的人!”可见一个人要做到反躬自省、有错就改的难度之高。强调内省自察,就是在增强个人知过、见过、改过的能力,因此孔子提倡“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孟子强调“反求诸己”,曾子提出“吾日三省吾身”,这些修养方法都是通过内省自察来打磨心体,实现自我提升。一脉相承的王阳明也极为强调内省的功夫,在《教条示龙场诸生》中教导学生 :“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自省是改过的前提和基础,通过内心省察从小事做起、从小毛病改起,小中见大,才能防微杜渐。 ⊙ 慎独自律 慎独是修养的内在功夫,它要求在无人监察的地方都能做到严于律己。《礼记·中庸》中将慎独作为个人德行的最高评判标准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即是说,往往最隐蔽的地方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最微小的细节才能观照一个人的灵魂。王阳明教诫弟辈 :“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果与人异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者,时时自见己过之功。”圣贤之所以异于常人,就在于其每时每刻都能觉察到自己的过错,并且知错就改,而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也能每时每刻内省觉察的功夫就是慎独。明儒聂豹也曾说 :“圣人过多,贤人过少,愚人无过。”意思是圣人始终觉得自己的过错很多,贤人觉得自己即便有错也只会很少,愚人则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圣人的自我觉察感知能力强,即便没有人监督,其所看、所听、所嗅、所说、所做、所想,只要有不合道德规范的地方,立马就会改正,善于从自我批判中完善自己。因此,改过强调慎独,就是要做到精细入微、时时警励。 清代重臣曾国藩非常注重慎独修炼,给自己建立了一个极为严苛的修养方式,即订立日课册,记录规定每日一念一事,名之曰《过隙集》。其中尤其重视记录自身的劣迹习气,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且终身不间断。曾国藩还将此示之于人,用以倒逼整改“满身恶习”。曾国藩这种苛刻的自律,就是为了在细微处下功夫,发现过错、不足,洗涤旧心,焕发内心光明。他还在家书中教导弟辈 :“慎独则心安。……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可见,慎独不倚靠外在的约束,讲究正心诚意,它不是自欺欺人,更不是阳奉阴违,而是发于己心的自觉自律。因此,强调慎独的重要作用,也就是在强调道德修养的自觉自律,正如屈原所说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九章·橘颂》)以此高标准、严要求来约束自身,增强自身定力,定会让慎独由行为上升为习惯,使人在自律中成就自己。 ⊙ 痛自悔悟 王阳明教人改过,还重视痛自悔悟。悔悟,是对自身言行举止的深刻反思。在《教条示龙场诸生》中,他说 :“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痛悟与改过,两者是知行合一的关系,没有悔悟,也就没有“真知”,改过就不够深刻 ;悔而不改,功夫不落到实际,则恶习难除。如何做到深刻地悔悟?王阳明认为应“痛彻心扉”。他在家书中以孔子“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告诫弟辈,人老了再想改过自新,往往已是“习染深痼,克治欠勇”。即是说,等到晚年才发奋振作,意志早已不如精气神充沛的青年时期,且世俗的拖累只会越来越重,沾染的恶习也会牵累自身,羁绊阻力深重,只会有心而无力。这些教训都是王阳明痛悟得来,所以他劝诫自己的弟辈和后人,不要重蹈覆辙,要及时勉励,及早悔悟改过。 在《悔斋说》中王阳明还写道 :“悔者,善之端也,诚之复也。君子悔以迁于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恶。……故悔者,善恶之分也,诚伪之关也,吉凶之机也。”在王阳明看来,悔悟改过也有善恶之分,悔而能改,使人走上向善之途 ;悔而不改,文过饰非,只会使恶习加重,最后“恶极而不可解”。这也是他在家书中强调的“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 人孰无过?改之为贵”。痛自悔悟、知过改过就是发现、打磨“本心”的过程,正如刮磨自己心体明镜上的污垢,只有不断擦拭,不使内心蒙尘,才会让内心的光明、良知焕发出来。人孰无过,不贵于无,而贵于改。王阳明的改过功夫,一以贯之,跨越古今时空,依旧其性相通。内省自察、慎独自律、痛自悔悟的圣贤修养,将帮助今人在混沌迷惘之际,寻回本心,发显生命精神。
屡得弟辈书,皆有悔悟奋发之意,喜慰无尽!但不知弟辈果出于诚心乎?亦谩为之说云尔。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蘧伯玉[1],大贤也,惟曰“欲寡其过而未能”[2]。成汤、孔子,大圣也,亦惟曰“改过不吝[3],可以无大过”而已。人皆曰人非尧舜,安能无过?此亦相沿之说,未足以知尧舜之心。若尧舜之心而自以为无过,即非所以为圣人矣。其相授受之言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4],惟精惟一,允执厥中[5]。”彼其自以为人心之惟危也,则其心亦与人同耳。危即过也,惟其兢兢业业,尝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执厥中”而免于过。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果[6]与人异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7]者,时时自见己过之功。吾近来实见此学有用力处,但为平日习染[8]深痼[9],克治[10]欠勇,故切切预为弟辈言之。毋使亦如吾之习染既深,而后克治之难也。
人方少时,精神意气既足鼓舞,而身家之累尚未切心,故用力颇易。迨其渐长,世累日深,而精神意气亦日渐以减,然能汲汲[11]奋志于学,则犹尚可有为。至于四十五十,即如下山之日,渐以微灭,不复可挽矣。故孔子云 :“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12]又曰 :“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13]吾亦近来实见此病,故亦切切预为弟辈言之。宜及时勉力,毋使过时而徒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