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强 不妄议
《卷八·文录五·杂著·书石川卷》
议论好胜,亦是今时学者大病。
为学,力戒好胜之心石川即王阳明的族叔克彰,他虽是王阳明的长辈,却不拘俗礼,甘居王阳明弟子之列。克彰看前人文章时,常指责多、吸收少 ;与人辩论学术,又争强好胜、意气用事,并且标榜门户,自以为是。因此,王阳明作《书石川卷》针砭时弊,以警励之。 明朝的议论好胜之风,常兴于“朱陆同异”的学问门户之见。早在龙场时期,席元山就曾请教过王阳明对“朱陆同异”的看法,但此时的王阳明态度回避,并没有直接抒发见解。直到正德六年,王阳明在京师讲学传道,又有弟子问及此争论,王阳明才说 :“是朱非陆,天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后来在与弟子徐成之的信中,王阳明进一步阐释道 :“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于义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论乎!凡论古人得失,决不可以意度而悬断之。”可见,王阳明将“朱陆同异”之争归咎于辩论双方各自的求胜心。在王阳明看来,议论好胜是当时学者的一个“大病”,而克彰也常犯这个毛病。在《书石川卷》一文中,王阳明严厉批判了议论好胜的不正之风。他认为先儒治学,方式和角度不尽相同,自然深浅同异,造成学术争论在所难免。为学者不应对古人的是非过于纠缠,若以胜负之心,抱门户之见,这样无异于自筑藩篱。更不要急于否定,轻慢同列,加以诋毁,对待不同的学术观点应求同存异,兼容并蓄。王阳明强调“见贤思齐”的内省精神、“学而不厌”的求学态度,因为在他看来这才是治学问道的初心所在。在《寄邹谦之》一信中,王阳明又说 :“后世学术之不明,非为后人聪明识见之不及古人,大抵多由胜心为患,不能取善相下。”他认为“胜心”使得时人的为学动机不再纯粹,而导致“胜心”的原因主要有三点。 ⊙ 好胜则相轻 早在魏朝,曹丕就曾一针见血地批判“文人相轻”的歪风恶习。他在《典论·论文》的开篇谈道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即是说,文人之间轻慢同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从古至今,文学上的流派之争、门户之见,相互排斥,怒目而视,甚至破口大骂,屡见不鲜。文非一体,鲜有人什么体裁都擅长,然而人们却总是以己之长,轻人之短,对别人吹毛求疵,却看不清自身的缺点。正如傅毅和班固一起编写史书,两人文采相当,不分高下,可班固偏偏轻视傅毅,在给弟弟的信中讽刺傅毅写文章下笔千言,不知所止。王阳明在《书石川卷》中也以“管中窥天”做比喻,认为不少学者在圣人之道上都是坐井观天,明明离悟“道”尚远,却自鸣得意,殊不知自身犹如井底之蛙,浅薄无知。然而,既有文人相轻,自然也有文人相重。相重体现的是为人宽广的胸襟。文人相重被称赞为“古人服善”,这一嘉誉源自崔颢写《黄鹤楼》、李白仿其写《登金陵凤凰台》的美谈。李白在登黄鹤楼时有意作诗一首,然而却发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虽心有不甘,但依旧表达了对崔颢诗才的佩服。后来李白再登黄鹤楼,仍记得此“道不得”的遗憾,于是摹学崔颢诗作《登金陵凤凰台》以比之,同样成了千古名篇。正是有李白的相重才能成就此文坛佳话,因此后人评价二人,“真敌手棋也”“格律气势,未易甲乙”。而为学者治学应同此理,彼此相重则两全,彼此相轻则两伤。 ⊙ 过傲则无知 好名好胜的根本在于过傲。过傲是一种不自知的愚蠢,它导致人总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优越、都善良,随即带着批评的眼光看待一切。孟子说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正是此理,人缺乏自知之明,就会丧失理性,遏制不住内心膨胀的私欲,逢事指指点点、好为人师。苏格拉底说:“无知即罪恶。”对于不自知的丑态,王阳明在《寄邹谦之》中如此描述:“凡今学术之不明,使后学无所适从,徒以致人之多言者,皆吾党自相求胜之罪也……若只要自立门户,外假卫道之名,而内行求胜之实,不顾正学之因此而益荒,人心之因此而愈惑,党同伐异,覆短争长,而惟以成其自私自利之谋,仁者之心有所不忍也!”他批评那些为了证明自己思想高明,故意标新立异、鼓吹见解的学者。他们的姿态很高,治学的动机不在学术而在成名,结果为了这些虚名,不但分心力分时间,还因为学术不精而贻误后人。王阳明为这样的不正之风感到悲哀,而历史上,因为过傲而不自知,导致身败名裂的例子比比皆是 :赵括读了几本兵书,就自认为兵法天下第一,结果上了战场鲁莽轻敌,导致赵国四十万大军被坑杀,自己也被乱箭射死 ;杨修自恃学识深厚,恃才放旷,胡乱上谏进言,平白丢了性命。所以说骄傲是一种不自知的愚蠢,意在求荣,实际上往往是取辱 ;意在显示聪明,实际上却是愚蠢。也因此,施邦曜称赞《书石川卷》一文 :“说破学人大家深痼之疾。” ⊙ 气傲则博学无益 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中总结并申斥了一种“以学自损,不如无学”的学问态度。他认为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南北朝时,受学术清谈之风影响,士人学子以巧辩胜人为荣,以虚心求学为耻,读书为学在于满足好名好胜的功利目的,导致凡是有点知识的人就喜欢自我卖弄。强烈反对这种风气的颜之推,严肃教诫自己的后辈子孙,这样有损自身修养的为学态度,还不如不学 ;做学问的目的是要以学养人,虚心务实才是根本。而清朝名臣林则徐在“十无益”家训中告诫后人为人处世要摒弃十件最无用的东西,其中一条“无益”便是“心高气傲,博学无益”。意指一个人即便有再高深的学问,只要心存傲慢,那么读再多的书也是无用的,因为他只会拿自己的所见所得去指摘别人的过失,看不见自己的缺点,最终因“傲”而一叶障目,自我泥陷。相反,真正的博学只会让人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知,明白人的毕生所学不过是知识海洋中的沧海一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所以,培育谦卑的品质,就是在遏制内心的优越感,从而自觉抵制外界虚荣,避免狂妄自大。 针对为学者议论好胜、自视甚高的时弊,王阳明给予的对症之方是省察克治。省察克治,就是要时时反省内查,看自己的内心有无私欲、不正之气,若有便立刻制止。王阳明在滁州讲学时发现诸生过于强调理论上的争辩,喜欢高谈阔论,有违教诲。他于是警醒道 :“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好胜、过傲亦属于他所说的私心杂念,这些私欲常隐于微处,要通过省察克治之功去仔细体察,才能明辨,这也是为什么儒家提倡要“吾日三省吾身”。而如何衡量自身为学的纯粹度,王阳明在《传习录》中阐述道 :“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 ;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 ;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如果为学好名,那学问只是功利化满足 ;相反,为学务实,追求的则是德行以配其位。因此通过省察克治,遏制好名好胜之心,才能从根本上以学自养,学以正德。
先儒之学,得有浅深,则其为言亦不能无同异。学者惟当反之于心,不必苟求其同,亦不必故求其异,要在于是而已。今学者于先儒之说苟[1]有未合,不妨致思。思之而终有不同,固亦未为甚害,但不当因此而遂加非毁,则其为罪大矣。同志中往往似有此病,故特及之。程先生云 :“贤且学他是处,未须论他不是处。”此言最可以自警。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2],则不至于责人已甚,而自治严矣。
议论好胜,亦是今时学者大病。今学者于道,如管中窥天,少有所见,即自足自是,傲然居之不疑。与人言论,不待其辞之终,而已先怀轻忽[3]非笑[4]之意, [5]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有道者从傍视之,方为之竦息汗颜,若无所容。而彼悍然不顾,略无省觉,斯亦可哀也已!近时同辈中往往亦有是病者,相见时可出此以警励之。
某之于道,虽亦略有所见,未敢尽以为是也 ;其于后儒之说,虽亦时有异同,未敢尽以为非也。朋友之来问者,皆相爱者也,何敢以不尽吾所见?正期体之于心,务期真有所见,其孰是孰非,而身发明之,庶[6]有益于斯道也。若徒入耳出口,互相标立门户,以为能学,则非某之初心,其所以见罪之者至矣。近闻同志中亦有类此者,切须戒勉,乃为无负!孔子云“默而识之,学而不厌”[7],斯乃深望于同志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