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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瘗旅文》是明代思想家、文学家王守仁所作的一篇祭文。该文描述了作者谪居贵州龙场驿期间,目睹了吏目一行三人暴死异乡,他与吏目主仆素昧平生,但情有所通。全文一面哀悼死者,一面借以抒发作者遭贬荒远异乡的凄苦,怜人怜己,吊死伤生,兼而有之。言辞悲伤恳切,深情哀婉,反复曲折。
原文
维正德四年(1508)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踰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厉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二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飱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译文
大明正德四年(1508)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位据称是从北京城来的吏目,不知他姓甚名谁,身边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仆人要前去上任,路过龙场这个地方,投宿在当地一户苗族人家里。我从篱笆间望见他们,那时正下著阴阴的细雨、光线昏暗,我本想前去跟他们打听一些北方的情况,结果没去成。第二天早晨,派人去探视,他们却已经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有人从蜈蚣坡那边来,说:“有一个老人死于坡下,旁边两人哭得很伤心。”我说:“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来说:“坡下死了两个人,旁边一人坐着哀叹。”问明他们的情况,才知道吏目的儿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体。”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伤心啊!想到他们的尸骨暴露在荒野,无人认领,于是我就带着两个童仆,拿着畚箕和铁锹,前去埋葬他们,两名童仆脸上流露出为难的情绪。我说:“唉,我和你们的处境,本来也像他们一样啊。”两名童仆听完就流下了悲伤的眼泪,要求一同前往。于是我们便在尸骨旁边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又准备了一只鸡、三碗饭,一面叹息,一面流着眼泪,向死者祭告说:
唉,悲伤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我是龙场驿的驿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长在中原地区,我不知你的家乡是何郡何县,你为什么要来做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会轻易地离开故乡,外出做官也不超过千里。我是因为被贬才来到此地,是应该的。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听说你的官职,仅是一个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过五斗米,你领着老婆孩子亲自种田就会有了。为什么竟用这五斗米来换自己堂堂七尺之躯呢?这还不够,为什么又再加上你的儿子和仆人的性命呢?哎呀,真是悲伤啊!你如果真是因为贪恋这五斗米而来,那就应该欢欢喜喜地上路才对呀,为什么我昨天看见你的时候,却满脸愁容、不堪其忧的样子?一路上常冒着寒霜冷露,攀援悬崖峭壁,走过万山的峰顶,饥渴劳累,筋骨疲惫,加上瘴疠毒气从外侵袭,忧郁哀情自内攻击,又怎能免于一死呢?我本来有想到你应该会死,可是没有想到会死得如此之快,更没有想到你的儿子、你的仆人竟然也这么快就随你而去了。这都是你自己招来的呀,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想到你们三具尸骨无所归依才来埋葬你们,却让我产生了无穷的悲怆之感。唉,真是悲痛啊!即使我不葬你们,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阴深山谷中粗如车轮的毒蛇,也一定会把你们葬在腹中,不至于长久地让你们暴露在外面。虽然你们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但我良心又怎么能安呢?自从我离开父母、家乡来到此地,已经两年了。历尽瘴毒而能勉强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我没有一天怀有忧戚的情绪啊。今天我忽然如此悲伤,是我为你想得太多,而为自身想得太少。我不应该再为你悲伤了!我来为你们唱首歌,请你们听听吧。我唱道:
连绵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飞鸟也飞不过去。怀念家乡的游子啊,难以分辨西或东。难以分辨西或东啊,只有顶上的天空是一样的。虽然身处他乡异地啊,却也总在这四海的环绕之中。想得开的人儿四处为家,又何必守住那旧居一栋?魂灵啊,魂灵啊,你就不要再悲伤,不要再哀痛了!
再唱一只歌来安慰你们:
我与你们一样都是离乡背井的苦命人啊,蛮人的语言谁也听不懂,是死是活都难以预料。假如我也死在这地方的话,请带着你的儿子和你仆人,前来跟从我吧。我们一起到处遨游、到处嬉戏,驾着紫色小老虎,乘坐彩色的龙螭,登上高处、眺望故乡,放声叹息长悲恸。假如我有幸能生还啊,你尚有儿子和仆人在身后相随,不要以为没有伴侣啊,就悲悲戚戚每日哀切。道路两旁的坟墓重重叠叠,他们大多是从中原流离到这儿的人,你可以与他们互相招呼,一起散步。餐清风,饮甘露啊,莫愁饥饿腹中空。早晨与麋鹿为友,到了晚上再与猿猴共同栖息。你就安心地住下去吧,可不要变成厉鬼在这个地方害人!
集评
(一)吕思勉在《文史四讲》中对《瘗旅文》作出了极高的评价,赞曰:“自心情中流出,颇见真挚也。”
(二)《瘗旅文》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散文,阳明先生用不多的文字,描述了他在贵州龙场的一段经历。范必萱在《月窟居笔记》赞叹说:“阳明先生的仁德之心,悲悯之情,感天动地,感人至深!我仿佛看见四百九十年前阳明先生在‘三人坟’前仰天长吟的形象,感受到先生自他一体、不为己忧的光辉人格。也正是由于阳明先生的达观随寓,‘未曾有一日之忧’,才能够于遭受残酷迫害、受尽折磨之后,在这个万山丛棘、蛇虺魍魉、虫毒瘴疠的恶劣环境之中艰难地生存下来,并且在这里穷尽宇宙人生之追问,创立了他的心学体系,为中国哲学史写下不朽的篇章。”
(三)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将《瘗旅文》说成是一篇祭文,有人还将其与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合称为祭文三绝。而张清河在《王阳明谪贬诗文漫话》一书中则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文中有祭奠的时候,说的‘嗟吁涕洟而告之曰’的话,意思是‘哀叹着哭泣着对死去的吏目说’,这绝不是预先的设计,而是致祭间情动于中才出现的情况,于是就透露出不像是预先写下的‘祭文’,而像是事后写的记叙性的抒情文章。如此说来,致祭中只有那两首长歌是预先写就的,‘嗟吁涕洟而告之曰’下面的那些话,都是口头说的,而不是写成的现成的文字。所以我们认为这通篇的散文部分,都是事后之作。故而这篇名文是事后记述那次祭奠的沉郁的抒情之作,而并不是祭文。但是,不管是不是祭文,这篇名文几百年来感动了无数读者,让人为之动容,为之慨叹,为之震撼,这是无疑的。”
(四)周笃文在《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堂讲稿〈圣者王阳明〉》中表示,《瘗旅文》体现了阳明厄境悟道,彰显儒家度厄原则。他认为:“《瘗旅文》一文,处处写厄境,有一明一暗两条线。明线是一座三人坟,即一个年老的吏目携一子一仆,行进龙场前往任地,孰料一天一夜的工夫,三人皆毙命道旁,龙场驿臣王阳明亲自掩埋了三人的遗体,垒为三人坟,并将经过化为一片沉哀入骨、催人泪下的《瘗旅文》;暗线是一颗同情心,即自己与这三人的命运相似,都是背井离乡之人,生死难料。”
他还提到:“《瘗旅文》写于正德四年(1509年),但王阳明的厄运始于正德元年。当时,他因反对大宦官刘瑾而获罪,遭廷杖后被流放天末之地的贵州龙场驿当驿臣。路途遥远,他从北京回到浙江老家,走到钱塘发现了刘瑾派来的刺客,不得已跳水逃生,从定海漂到福建;其后再经浙江到南京探望因他受贬的父亲。王阳明见到父亲王华,一愧一不平。他愧的是牵连老父受累;不平的是奸佞当道,宁愿断绝仕途也不愿前往龙场。见王阳明要‘撂担子’,王华以圣人处厄之道劝阻儿子。就这样,王阳明耗时一年,辗转抵达龙场。彼时,阳明先生身处的龙场,瘴气猖獗、蛇虺伤人,从者皆病倒,又无正式居处,只好以石洞为家。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王阳明常常坐在一具石棺旁,静思‘圣人处此,应当如何’的问题;也时时默念圣贤经典,寻找度过厄难的办法。终于有一天中夜,王阳明大呼跃起,灵光爆破,顿悟得道——后人称作‘龙场悟道’。阳明正是在处厄、度厄的境地中悟道的。阳明悟道,也彰显了儒家度厄原则——天厄顺其自然。”
(五)刘凤霞在《〈瘗旅文〉中王阳明人格境界的解读》一文中评价说:“《瘗旅文》展现了王阳明在谪居龙场期间的一段心路历程,其中既有对堂堂京官最终客死他乡而无人收纳的悲悯,又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更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豁达胸怀,集中体现了他在儒者、仁者、智者三种不同层次上的人格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