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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正德十年(1515),王阳明在南京任鸿胪寺卿,弟弟王守文从老家余姚来到南京向他求学。聆听一番讲授后,王守文深受启发,恳请王阳明书就所讲内容,以便日后时时观省、激励,于是王阳明作此篇《示弟立志说》以相赠。
原文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辨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犹不师也。
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指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
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但能实心体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
译文
求学应该先立志。志没有立,就如同种树不顾根,只注重培土灌溉,即便辛苦付出也不会有成果。那些墨守成规、随波逐流,且渐渐堕落的人,都是该立志却没有立。程颐先生曾经说过:“有成为圣人志向的人,才能够作为学习的伙伴。”假如一个人真的有成为圣人的志向,那么他必定会思考圣人为什么会成为圣人?难道不是因为他的内心纯乎天理而没有私欲吗?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在于他的内心纯乎天理而没有人欲,如果我想要成为圣人,也只有让内心纯乎天理而没有人欲。要想内心纯乎天理而没有人欲,就必须去人欲、存天理。要想去人欲存天理,就必须找到去人欲存天理的方法。要想找到去人欲存天理的方法,就要考证先觉醒的人,研究他们教导的话,研究他们做学问的功夫,然后得到有用的,但也不是所有的都容纳。
要向比我早觉醒的人学习,既然已经承认他比我早觉醒,就要尊重他的地位,拜他为师,就应当专心致志,只有他说的话才听,如果他的观念与我不合,也不能马上就把他的话弃置,必须跟随着他的脉络去思考,如果思考不能获得解答,还要再跟他厘清,务求彻底了解他全面的意思,不敢动辄滋生对这位先觉者的质疑与困惑。因此《礼记》说:“只有老师严格其门径,大道才能被尊重,大道被尊重,然后人民才能知道要尊敬学习这件事情。”假如没有尊崇老师的地位,对他的教育怀抱着笃实信仰的心情,则必然有轻忽怠慢,把学习这件事情看得太过容易的意念,这会使得他的言语我们未曾严谨倾听,那犹如未曾听进去;听进去却不严谨思考,那犹如未曾思考,如此虽然自称跟他拜师,犹如未曾跟他拜师一般。
所谓的考证训诂、圣贤的训导,都是教人去人欲存天理,就像《四书》《五经》。我只要去我的人欲、存我的天理,但是我自己没有方法,所以用这种途径去寻求,翻开书卷,就好像饥饿的人对于食物,希望填饱肚子;生病的人对于药材,希望能够治愈自己;处于黑暗的人对于灯,希望获得照明;跛足的人对于材,希望能够治愈自己;处于黑暗的人对于灯,希望获得照明;跛足的人对于病呢?
立志也不容易。孔子,这位圣人都说:“我十五的时候立志学习,三十而自立于世。”立,就是立志。虽然只是不逾矩,也立志于不逾矩。志向哪能被轻易改变呢!志,是气节的主导,人的命脉,就像树木的根,水的源头。源头没有梳理则水会断流,没有树根树木就会枯死,命脉不能延续人就会死,志向不立气节就会昏聩。所以君子对于求学,时时刻刻都要注重立志。注视专注,不见其他;倾耳而听,不闻其他。就像猫抓老鼠,母鸡下蛋,精神心思凝聚,其他的什么都不关注。这样的志向常立,自然神精气明,义理昭然。一旦出现私欲,马上就能发觉,自然不能长存了。只要私欲稍微出现,就会责备自已志向未立,这样私欲自然就会消退。有一丝外气萌动,也责备此志,外气便会消除。懒惰的心思产生,责备此志,就不会懒惰;疏忽的想法产生,责备此志,就不会再疏忽;烦躁的心思产生,责备此志,就不会再烦躁;嫉妒心产生,责备此志,就不会再嫉妒;愤怒的心思产生,责备此志,就不会再愤怒;贪念产生,责备此志,贪念就会消退;骄傲心生,责备此志,骄傲的心思就会消退;吝啬的心思产生,责备此志,就不会再吝啬。所以时刻都在立志责志,所有的事情也都立志责志。所以责志的功效,就像用烈火燎毛,太阳一出,鬼魅全潜伏消散了。
自古圣贤根据时节来教化,虽有些不同,但其用功大同小异。《书》上说的“惟精惟一”,《易》中说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的“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的“忠恕",子思的“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的“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然都自成一说,有不相同的地方,但追究他们的要领,都是相符合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道只有一个。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如果有不同的话,那就是邪说。
后世的大弊病,就在于没有立志,所以今天主要说立志。中间的字字句句,都与立志有关。因为一生的学问功夫,都在于立志。如果把这种学说合于精、一,则字字句句都是精、一的功夫;用来合于敬、义,则字字句句都是敬、义的功夫。至于“格致”、“博约”、“忠恕”等理论,无不吻合。希望能够用心体会实践,然后就能知道我所说的并非妄言。
(译文选自:《标注传习录》,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 ,2014.09)
赏析
《示弟立志说》开篇点明主旨“夫学,莫先于立志”,求学治学最重要的是立志。在王阳明看来,人不论是立身抑或治学,最大的问题都是没有树立远大的志向。于立身,人之所以因循苟且、道德沉沦都在于没有立下坚定志向。于为学,王阳明引用北宋思想家程颐“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认为为学立志要学习先圣,立圣人之志。此外,王阳明还作生动比喻告诫弟弟王守文:“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一个人如果没有志向,就会像没有根系的植物,不管如何培育灌溉。结果都是难以成活。接着,王阳明通过大量比喻,阐明了立志的重要性,他把志比作气的统领,人的命脉,树的根本,水的源头,并引用儒家经典的话语,表明圣贤之所以为圣,即在于从少年时就立志,最终强调“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王阳明自小便立下成圣贤的高远志向,他也是这样要求和教导自己的弟弟们。可见任何伟大的人,都会树立坚定远大的志向,并激发自身的潜能,矢志不渝地为此努力奋斗,最终才能成就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