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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基本信息
本文是王阳明为前来求学的董萝石所作的记文。董萝石是一位诗人,年近七十,听了王阳明一番开导,毅然下决心放弃原有的爱好和名声,来拜王阳明为师,学习致良知的学问。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为自己取号“从吾道人”。王阳明十分称许董萝石的行为,专门为他作了这篇文章。
二、原文
海宁董萝石者,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诗闻江湖间。与其乡之业诗者十数辈为诗社,旦夕操纸吟呜,相与求句字之工,至废寝食,遗生业。时俗共非笑之,不顾,以为是天下之至乐矣。嘉靖甲申春,萝石来游会稽,闻阳明子方与其徒讲学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诗卷来访。入门,长揖上坐。阳明子异其气貌,且年老矣,礼敬之。又询知其为董萝石也,与之语连日夜。萝石辞弥谦,礼弥下,不觉其席之弥侧也。退谓阳明子之徒何生秦曰:“吾见世之儒者支离琐屑,修饰边幅,为偶人之状;其下者,贪饕争夺于富贵利欲之场,而尝不屑其所为,以为世岂真有所谓圣贤之学乎,直假道于是以求济其私耳。故遂笃志于诗,而放浪于山水。今吾闻夫子良知之说,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后知吾向之所为,日夜弊精劳力者,其与世之营营利禄之徒,特清浊之分,而其间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于夫子之门,则几于虚此生矣。吾将北面夫子而终身焉,得无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贺曰:“先生之年则老矣,先生之志何壮哉!”入以请于阳明子。阳明子喟然叹曰:“有是哉!吾未或见此翁也。虽然,齿长于我矣。师友一也,苟吾言之见信,奚必北面而后为礼乎?”萝石闻之,曰:“夫子殆以予诚之未积欤?”辞归两月,弃其瓢笠,持一缣而来。谓秦曰:“此吾老妻之所织也。吾之诚积若此缕矣,夫子其许我乎?”秦入以请。阳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见此翁也。今之后生晚进,苟知执笔为文辞,稍记习训诂,则已侈然自大,不复知有从师学问之事。见有或从师问学者,则哄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诗训后进,从之游者遍于江湖,盖居然先辈矣。一旦闻予言,而弃去其数十年之成业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礼焉,岂独今之时而未见若人,将古之记传所载,亦未多数也。夫君子之学,求以变化其气质焉尔。气质之难变者,以客气之为患,而不能以屈下于人,遂至自是自欺,饰非长敖,卒归于凶顽鄙倍。故凡世之为子而不能孝,为弟而不能敬,为臣而不能忠者,其始皆起于不能屈下,而客气之为患耳。苟惟理是从,而不难于屈下,则客气消而天理行。非天下之大勇,不足以与于此,则如萝石,固吾之师也,而吾岂足以师萝石乎?”萝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请矣。”入而强纳拜焉。阳明子固辞不获,则许之以师友之间。与之探禹穴,登炉峰,陟秦望,寻兰亭之遗迹,徜徉于云门、若耶、鉴湖、剡曲。萝石日有所闻,益充然有得,欣然乐而忘归也。其乡党之子弟亲友与其平日之为社者,或笑而非,或为诗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耶?”萝石笑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方知悯若之自苦也,顾以吾为苦耶?吾方扬鬐于渤澥,而振羽于云霄之上,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遂自号曰“从吾道人”。阳明子闻之,叹曰:“卓哉萝石!‘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矣,孰能挺特奋发,而复若少年英锐者之为乎?真可谓之能从吾所好矣。世之人从其名之好也,而竞以相高;从其利之好也,而贪以相取;从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诈以相欺:亦皆自以为从吾所好矣,而岂知吾之所谓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谓真吾者,良知之谓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恶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笃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笃敬焉,斯恶之矣。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恶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从私吾之好,则天下之人皆恶之矣,将心劳日拙而忧苦终身,是之谓物之役。从真吾之好,则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将家国天下无所处而不当;富贵、贫贱、患难、夷狄,无人而不自得。斯之谓能从吾之所好也矣。夫子尝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是从吾之始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从吾而化矣。萝石逾耳顺而始知从吾之学,毋自以为既晚也。充萝石之勇,其进于化也何有哉?呜呼!世之营营于物欲者,闻萝石之风,亦可以知所适从也乎!”
三、译文
海宁董萝石,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以能作诗闻名于江湖间。他与其家乡以作诗为专业的十多人结为诗社,日夜拿着纸吟哦写作,互相研讨诗句字词的工巧,以至忘记了饮食睡眠,荒废了家中的生计。世俗的人一起讥笑他们,他也不顾惜,认为这是天下最快乐的事情。
嘉靖三年的春天,萝石到绍兴来游玩,听说我和学生们正在山中讲学,就用拐杖背着水瓢、笠帽和诗卷来访。进门以后,作了个揖就昂然坐在上首。我见到他的这种神气相貌,年纪又老,心中惊异,对他很敬重有礼。又问其姓名而得知他就是董萝石,便和他从白天一直谈到晚上。萝石的语气越来越恭敬,执礼越来越谦下,其坐席也不觉越来越往旁边挪移。从我这里出去后,萝石对我的学生何秦说:“我以往看见世上的儒者,学问都零碎琐屑,只注重仪表的修饰,做出一副木偶的形状。其中那更没有出息的,则贪得无厌,成天与人争夺于富贵名利的场所。我曾因瞧不起他们的行为,认为世上哪里真有什么圣贤的学问,无非是一些人借此为手段以求实现其私利罢了。所以就专心一致于吟诗,逍遥于山水之间。今天听了老师的‘良知’之说,好像忽然从大梦中醒来,这才知道我以往为了作诗而日日夜夜使自己精神衰弊,筋力劳瘁,和世上那些忙碌于追求利禄的人,不过是所追求的事情有点清、浊的不同罢了,这中间的差别其实是很小的。真幸运啊!我假如今天不来上老师的门,这辈子几乎是虚度了!我将要一辈子做老师的学生,不知会不会因为我已老了而不被许可呢?”何秦起立向萝石拜贺说:“先生的年纪是老了些,但先生的志向却是多么地弘壮!”随即进来向我请示。我感叹地说:“有这样的事!像这样的老人我倒从来没见过。不过,他的年龄长于我,老师和朋友其实是一样的,假如我的话能使他信服,又何必一定要行师生之礼呢?”萝石听到我的意见后,说:“老师大概是觉得我的诚意还不够吧!”
萝石告辞回去后过了两个月,没再带水瓢、笠帽,捧着一匹谦来了,对何秦说:“这谦是我的老妻亲手织的,我的诚意之深厚就像这靠上的丝线那样无法计量,老师这次可以接纳我了么?”何秦进来请示。我说:“有这样的事吗!这样的老人我确实没见过。现在的年轻人,只要学会了执笔写文章,稍微懂得些古书的字义,就已经自以为很了不起,不再觉得有拜师求学问的必要,看到有人拜师请教学问,就一齐哄然讥笑,将那人指斥为怪物。萝石以擅长作诗而教诲学生,在江湖间处处有向他学诗的人,确实已是一位前辈了。一旦听了我的话,就像扔掉双破鞋一样,放弃了他数十年来已经有所成就的事业,要求作为学生来向我行礼致敬,这样的人不但今天难以遇见,就是在古人的传记中所记载的,也并不多啊!君子从事学问,只是为了求改变自己的气质。人的气质之所以难于改变,都是因为虚傲的习气在作怪,所以不能向人谦虚学习,以至自以为是,自我欺骗,掩饰过错,滋长傲气,最后变成凶恶卑鄙的人。世上凡是做儿子不能孝敬、做弟辈不能顺从、做臣子不能忠诚的人,都起于不能向人谦虚学习,而这都是虚傲的习气在作怪罢了。假如我们能唯理是从,而不怕向人谦虚地学习,那么虚傲的习气就会消失,而良知就得以畅行无阻了。如果不是天下的大勇之人,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那么像萝石这样的人,已经是我的老师了,我哪里配作萝石的老师呢?”萝石听了我的话,说:“老师拒绝我真够厉害呀!我不能再等候在外面来请求老师的同意了!”就进屋来,硬是要我收下拜师的礼物,并向我下拜。
我再三推辞不成,只好允许与他的关系介于老师和朋友之间。这以后,和他一起去探寻禹穴,攀升香炉峰,登陟秦望山,又同访兰亭遗址,徘徊游赏于云门、若耶,鉴湖和刘溪边。萝石每天听到以前所未知的道理,其收获日益丰富,就欣欣然乐而忘归。萝石家乡的子弟亲友,以及平时一起搞诗社的人,有的讥笑非难,有的作诗寄来招他回去,而且说:“你已经老了,何必还这样使自己受苦呢?”萝石笑道:“我刚在庆幸自己逃出了苦海,也刚懂得可怜你们的自讨苦吃,怎么你们反而认为我在受苦?我现在正像―条大鱼扬鳍在渤海中遨游,像一只大鸟展翅在云霄上翱翔,怎么还肯重返网罗,重入樊笼!各走自己的路吧!我从此只顺从自己的爱好了。”于是自号为“从吾道人”。
我听见以后感叹说:“萝石真是了不起!既已到了‘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的阶段了,谁还能挺然独特地努力奋发,像年轻人那样英勇进取呢?他真正称得上能‘顺从我自己的爱好’了。世人顺从其对于名的爱好,而彼此相争,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顺从其对于利的爱好,而贪得无厌,相互夺取;顺从其心意耳目的爱好,而用诈伪互相欺骗。他们都以为是在顺从我自己的爱好,但这些人哪里知道‘我’之所以成为‘真我’的东西呢?我之所以成为‘真我’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良知。做父亲的慈爱,做儿子的孝顺,这都是出于良知的爱好;而不慈爱、不孝顺,那就是良知所憎恶的了。言语忠信,行为笃敬,这都是出于良知的爱好;而言语不忠信,行为不笃敬,那也都是良知所憎恶的了。对于名利、物欲的爱好,是‘私我’的爱好,是天下人共同憎恶的;发于良知的爱好,则是‘真我?的爱好,也是天下人共同的爱好。所以,顺从‘私我’的爱好,天下的人就都憎恶他,尽管他费尽心力,也只会越弄越糟,终生地忧愁苦恼,这就是所谓外物的仆役听从‘真我’的爱好,则会受到天下人的喜爱,他们不论处置国家以至天下的事务,都不会不适宜,不论置身于富贵、贫贱、患难、夷狄之中,都不会不怡然自得,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能顺从我自己的爱好。孔子曾说:‘我十五岁的时候立下求学问的志向’,这是他顺从自己的开始;孔子又说:‘我到了七十岁的时候,能随心所欲而行为不违反规矩’,这是他顺从自己而进入了变化自如的境界。萝石年过六十才开始懂得顺从自己的学问,不要以为已经为时过晚。发扬萝石的勇气,要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又算得了什么?唉!世上忙碌地追求物欲的人,听说了萝石的风采,也应知道该归向追随什么了吧!”
四、赏析
在这篇文章中,王阳明称赞董萝石的行为,并对“从吾”做了精辟分析。他将人的内心追求,分为“私我”和“真我”两种。“私我”即私欲,而“真我”即良知,人如能时时听从良知的追求,就能达到孔子所说“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