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本文写于正德十年（1515年）冬，认为当时所流传朱熹《朱子集注》《或问》之类的著作，是朱熹中年未成熟定型的学说，而朱熹晚年已悟出之前的学说是错的，只是朱熹已经年迈，没来得及改正而已。王阳明将朱子晚年的言论收录编辑成册，给志同道合者阅读，希望人们不再怀疑他的观点，以期儒学复兴。

二、原文

《定论》首刻于南、赣。朱子病目静久，忽悟圣学之渊薮。乃大悔中年注述误已误人，遍告同志。师阅之，喜已学与晦翁同，手录一卷，门人刻行之。自是为朱子论异同者寡矣。师曰：“无意中得此一助！”隆庆壬申，虬峰谢君廷杰刻师《全书》命刻《定论》附《语录》后，见师之学与朱子无相谬戾，则千古正学同一源矣。并师首叙与袁庆麟跋凡若干条，洪僭引其说。

《朱子晚年定论》

阳明子序曰：洙、泗之传，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后辨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吾尝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痫，茫无可人，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念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迳，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间尝以语同志，而闻者竞相非议，目以为立异好奇。虽每痛反深抑，务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恒疚于心，切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缪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

予既自幸其说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竞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人于异端，辄采录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

正德乙亥冬十一月朔，后学余姚王守仁序。

三、译文

《定论》首刻于南、赣。朱子患眼疾，长久静坐，忽然悟到圣学的根源，于是大悔以前的著述误己误人，把这些广泛的告知朋友。老师阅读后，欣喜于自己所学和朱子相同，便用手抄录了一卷，门人将其刊刻流通。自然是和朱子论异同的人太少了。老师说:“这是无意中得到的帮助!”隆庆壬申，虬峰谢廷杰刊刻老师的《全书》，命令刻《定论》附于《语录》之后，看到老师的学问和朱子的没有相悖谬的地方，可见千古正学同出一源。一并附上老师的首次叙述和袁庆麟跋若干条，洪僭引其说。

《朱子晚年定论》

王阳明作序说：“孔门儒学传到孟子以后，就逐渐衰微了。一千五百多年后，濂溪先生和明道先生才重新寻究儒学的精髓。从此以后，学者对儒学的理解才日益深刻，但也因此变得支离破碎，影响越来越小，然后再次消失。我曾深入研究过儒学兴衰变迁的原因，大多是由于当时的儒生一味空谈，纷纷立言，从而颠覆了真正的儒学。

我早年参加科举考试，曾沉溺于学习诗词歌赋，后来才逐渐明白并开始正统儒学的研究学习，只是却苦于当时儒学门派林立，众说纷纭，茫然不知道从何入手，因此就求助于道家和佛教学说。让人欣喜的是，其中竟然有许多与我想法一致的观点，让我以为圣人的学问就在这道家和佛教之中了。然而，这些思想与孔子的学说有较多出入，而且在日常运用中，往往有许多缺憾和不足的地方，在时而遵从时而背弃的反复中，让人将信将疑。后来我被贬官到龙场，居住于少数民族区，生活困苦，在历经困苦磨炼后，心中似乎有所体悟。通过几年寒暑的深入体验，探求与努力，求证于四书五经，真正的儒家思想喷薄而出，有如决堤的江河浩浩荡荡地流向大海。这之后，我才感叹圣人之道有如平坦大路，可世上的儒生却乱辟狭径，以致脚踏荆棘，身陷沟壕。细究他们的言论，反而不及佛、道两家。许多高明人士因厌恶这些伪儒者的行径而纷纷投身佛、道两教。这难道是佛、道两家的罪过吗？这期间我曾与许多同志谈论此事，但听过我言论的人都争相批评我，认为我是标新立异。虽然每次我都痛苦反省自察，不断追求观念的精细化，自己的思想也确实因此变得精炼明确，再没有什么让人生疑之处了。但唯独与朱子的学说仍有相互矛盾的地方。对此，我总是觉得心中歉疚，心里疑惑以朱子的贤能，对此怎么会没有觉察呢？等到后来我到南京为官，又重新翻看朱子的著作仔细探求，然后才知道朱子晚年其实已经明白了自己过去学说中的错误，并极度痛悔，以至于认为自己犯下了自欺欺人的罪过，不可饶恕。世间流传的《朱子集注》《或问》之类的著作，乃是朱子中年思想未成熟定型时的学说。他对这些旧本中的错误观点很是自责，想改正却没来得及。其他的像《朱子语录》等，也都是因为他的门生争强好胜表达已见的牵强附会的产物，本就与朱子平常的说法大相径庭。然而当时的学者因受限于自己的见闻知识，遵循讲习的不过就是朱子早年的这些知识而已。他们对于朱子晚年悔悟后的言论，几乎没有听说过，那么我的这些观点不被人相信而朱子真正的想法不被后人知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既庆幸自己的学说和朱子的思想不矛盾，又为朱子在我之前就领悟到了与我相同的思想而高兴，然而令人感慨的是，世上的学者竟徒劳地守着朱子中年思想未定的学说不放，而不知道去探求朱子晚年省悟后的思想，竞相喋喋不休，扰乱了真正的儒学，却不知道自己陷入异端了。于是，我把朱子晚年的言论收录编辑成册，私下给志同道合之人看阅，希望他们不再怀疑我的观点，而圣人儒学的复兴就有希望了。

正德乙亥年冬，十一月初一后学生余姚王守仁序。

四、赏析

王阳明所撰《序》体现了中国传统儒学异代同流的价值与默契，是王阳明和朱熹两位儒学大家跨越三百年历史时空的呼应，也是对历代往圣先哲思想的继承与发展。无论是在事上功夫还是心上功夫，都是相应历史阶段承前启后的觉醒与实践。《朱子晚年定论》给予了王阳明心学的传播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印证着优秀传统文化在中国历史阶段乃至当前中国社会发展中所呈现出的强大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