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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基本信息
本文是被收入《王阳明全集》中为数不多的六篇散赋之一。黄楼位于徐州城东门,北宋元丰元年(1078)徐州太守苏轼为纪念一年前率军民修长堤战胜洪水的功绩,特用黄土筑成此楼。苏辙曾作《黄楼赋》纪念此事。弘治十七年(1504),王阳明主持山东乡试,绕道游徐州,友人朱朝章说要重修黄楼,阳明先生因梦苏轼而生怀念,于是撰写了这篇《黄楼夜涛赋》。
二、原文
朱君朝章将复黄楼,为予言其故。夜泊彭城之下,子瞻呼予曰:“吾将与子听黄楼之夜涛乎?”觉则梦也。感子瞻之事,作《黄楼夜涛赋》。
子瞻与客宴于黄楼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横楼,明月未出,乃隐几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声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听,又似夹河之曲,或隐或隆,若断若逢,若揖让而乐进,歙掀舞以相雄,触孤愤于崖石,驾逸气于长风;尔乃乍阖复辟,既横且纵,摐摐沨沨,汹汹瀜瀜,若风雨骤至,林壑崩奔,振长平之屋瓦,舞泰山之乔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响于遥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过于吕梁之东矣。
子瞻曰:“噫嘻,异哉!是何声之壮且悲也?其乌江之兵,散而东下,感帐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声饮泣,怒战未已,愤气决臆,倒戈曳戟,纷纷籍籍,狂奔疾走,呼号相及,而复会于彭城之侧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内,思归故乡,千乘万骑,雾奔云从,车辙轰霆,旌旗蔽空,击万夫之鼓,撞千石之钟,唱《大风》之歌,按节翱翔而将返于沛宫者乎?”于是慨然长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启户凭栏而望之,则烟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樯泊于洲渚,夜气起于郊坰,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砀之峰矣。
子瞻曰:“噫嘻!予固疑其为涛声也。夫风水之遭于澒洞之滨而为是也,兹非南郭子綦之所谓天籁者乎?而其谁倡之乎?其谁和之乎?其谁听之乎?当其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横奔四溃,茫然东翻,以与吾城之争于尺寸间也。吾方计穷力屈,气索神惫,懔孤城之岌岌,觊须臾之未坏,山颓于目懵,霆击于耳聩,而岂复知所谓天籁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脱鱼腹而出涂泥,乃与二三子徘徊兹楼之上而听之也;然后见其汪洋涵浴,潏潏汩汩,澎湃掀簸,震荡泽渤,吁者为竽,喷者为篪,作止疾徐,钟磬祝敔,奏文以始,乱武以居,呶者嗃者,嚣者嗥者,翕而同者,绎而从者,而啁啁者,而嘐嘐者,盖吾俯而听之,则若奏《箫》《咸》于洞庭;仰而闻焉,又若张钧天于广野,是盖有无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将以写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荡吾胸中之壹郁者乎?而吾亦胡为而不乐也?”
客曰:“子瞻之言过矣。方其奔腾漂荡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及其安流顺道,风水相激,而为是天籁也,亦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据其所有者以为欢,而追其既往者以为戚,是岂达人之大观,将不得为上士之妙识矣。”
子瞻展然而笑曰:“客之言是也。”乃作歌曰:“涛之兴兮,吾闻其声兮。涛之息兮,吾泯其迹兮。吾将乘一气以游于鸿蒙兮,夫孰知其所极兮。”弘治甲子七月,书于百步洪之养浩轩。
三、译文
朱朝章将要修复黄楼,我为他讲述黄楼的典故。夜里停泊在彭城下面,苏轼(字子瞻)喊我:“我想和您一起去听黄楼的夜涛,好吗?”醒来却发现原来是一场梦。我有感于梦见子瞻的这件事,于是作《黄楼夜涛赋》。
子瞻与客人在黄楼上宴饮,不久客人都走了,太阳也落山了,黄楼周围暮色苍茫,明月还没有出来,我们便收拾好桌几坐着小憩。忽然,天空传来巨大的响声,我们慢慢地在西山脚下查找声音的出处。过了一会儿,我们再听,又像是河水游荡的声音,或隐或隆,若断若续,像揖让时的歌吟,像和着强有力的音乐起舞,像在崖石上触发出的孤愤,像在长风里驾驭着逸气;很快,云气顿开,前后左右都是水汽与急风不时碰撞而发出的宏大声响,像风雨聚至,林壑崩奔,振动了长平的屋瓦,舞动了泰山的高松,像从下浦传出的呜咽和悲吟,像从高空传来的巨大响声,恍然间这声音便不知不觉地停了,我们也不知不觉过了吕梁之东。
子瞻说:“啊,太奇异了!是什么声音这样悲壮?是乌江的军队散而东下,在营帐里感叹悲歌,慷慨激烈,吞声饮泣,对战争不停表示愤怒,咒骂泄愤,倒戈曳枪,狂奔疾走,呼号相及,而重新会合于彭城之侧吗?是赤帝的儿子,威震海内,思归故乡,千乘万骑,雾奔云从,车轮轰轰,旌旗蔽空,击万夫之鼓,撞千石之钟,唱着《大风》歌,踏着歌声的节奏返回到沛宫吗?我们于是慨然长叹,欠身起立,让书童打开门,凭栏而望,黄楼外面,烟光已散,河流上空悬挂着彩虹,河洲岸边停泊着很多船只,帆布和桅杆静立于暮气之中,而明月也已经从芒砀的山峰升起来了。
子瞻说:“我本来就怀疑这可能是涛声。在浩渺无际的水面风与水相互激荡,与河岸相撞便发出声音。这不是南郭子綦所说的天籁吗?是谁最先这样称呼的呢?是谁跟着这样称呼呢?是谁在听这种声音呢?当河水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横奔四溃,茫茫无际地向东翻滚而去的时候,真像是在我们的彭城争夺土地。这个时候,我精疲力竭,感到孤城岌岌可危,希望它一点也没有被洪涛沖坏,看着荒秃的群山,听着雷霆船的声音,我又怎么能知道所谓天籁呢?等到洪水退去,彭城被保全,河水都顺着河道流泻,清除了淤泥,便与两三位先生徘徊于这座黄楼之上,听听涛声,看看汪洋涵浴,潏潏汩汩,澎湃掀簸,震荡往复,奔涌的声音像等,像篪,动静快慢,如钟磬祝敔,河水开始的时候很平静,其后便乱作一团,发出吸呶嚣嗥,聚合一样的声响,之后的声音连绵不绝。那些啁啁嘐嘐的种种声音,我俯下身子仔细地听,就像是有许许多多的《箫》《咸》奏于洞庭湖上;仰起头听,又像是广野的雷声,这大概是有与无互相激荡,造物者想以此来抒发千古的不平,并用它来抒发我胸中的悒郁之情吧?我为什么不为此感到高兴呢?”
客人说:“子瞻的话有些过头了。刚才洪水奔腾漂荡,是为了使你的孤城受难,本来就有不为而为的东西,可是难道是水能够做到的吗?等到河水舒缓平稳而依照水道流动,风和水相互激荡才成为天籁之音,也有不能做而做出的,难道水可以自行做出这种美妙的声音吗?水哪里有心呢?而你想以自己所拥有的为欢乐,追思流逝了的东西就感到悲伤,这是不能够达到人生的大观的,将不可能成为高境界的人的妙识的。
子瞻笑着说:“你说的话是对的。”于是作歌如下:“浪涛勃兴,我听其声;浪涛平息,我泯其迹;我将秉一气,遨游于鸿蒙,谁知道它的边际?”弘治十七年七月写于离洪水只有百步距离的养浩轩。
四、赏析
全文结构上以梦境中观苏子与客对话的模式,介绍苏轼黄楼听涛的背景,交替运用整散句式对涛声展开汉赋风格的铺陈描写,进一步展开丰富的想象,以或绚丽或艰涩的文字,将涛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忽疾忽缓,忽喜忽悲的情态写得跌宕起伏、浩浩荡荡。实则借苏子与客之口表达了水本无心,是人们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投射到洪水上,才对洪水有了或喜或惧的情感。我们要做到达观适意,就要抑制这类情感的泛滥。结尾部分东坡听从了客的建议,高歌明志:涛兴而闻其声,涛灭而泯其迹,放下所有的依托,就能乘气遨游太空,达到世人无法企及的极致。展示了作者从对物的体悟上升到了对心的观照。